潮州
我是坐火车去潮州的,早上七点从深圳北出发,一个人掐着点,走进车站时刚刚广播通知检票开始,于是施施然通过安检,坐上了火车。
火车一个小时四十分钟,人不多,车厢熙熙攘攘坐着十数人。昨晚睡眠不够,上车便瞌睡,间或一二乘客高声谈论,但都被挡在降噪耳机之外。一路上丘陵连绵不绝,隧道不断,离终点还有半小时,突然列车劈山而出,眼前一片开阔,水草丰美,农田阡陌,偶有成片的民居一闪而过,还保留着典型粤东民居的特点,打开地图一看,原来已至普宁。曾听说粤东和珠江口的山岭,正构成了潮汕地区外围的天然屏障,今日一见,果然如此。
到得潮汕站,已经将近九点。这几日南方持续低温,天空中还飘着小雨,但是寒风一吹,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哆嗦,许是高铁上睡久了的缘故。此站距离潮州市区约十五公里,我正犹豫是找公交还是如何,旁边大爷一声去哪里的招呼,便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辆高铁旅游直通车,这车费是贵了些,但是直达牌坊街景区,却也省得折腾。
到牌坊街时,已经是上午十点了。早晨走的急,并没有吃早饭,一下车便觉得腹中空空,当务之急便是找一家早餐店。可惜来之前特意没有做攻略,景点只听说了开元寺、韩文公祠和永济桥,饮食则指望四处逛逛,随性而择,虽然现在食指大动,却也只能耐下心来重看饮食攻略。未几,找到了一家餐馆,随意点了一样猪肉粿条和海鲜肠粉。
这粿条是潮汕特产,我是第一次吃,口感与米粉类似,但长度较米粉更短,搭配猪肉和胡椒,鲜香可口。肠粉倒是与我在深圳吃过的不同,肠皮在外,内附一层包菜,然后是虾仁和海鲜在最里,酱汁浓稠,但我觉得稍腻。这家店在景区里边,隐隐有网红之嫌,但味道和分量都尚可。
潮州古城不大,数百年间始终为州府驻地,逐渐形成了这一片历史悠久的聚居,一条韩江穿过,古城在江水以西,中间一座永济桥,连接起城东的韩山和韩文公祠。吃完饭后,我买了一杯奶茶,可惜误点了冷饮。牌坊街上午行客寥寥,许多商铺还紧闭房门,中间道路十分宽敞。沿着牌坊街向前,一路上注意到路上的牌坊,皆是为纪念同乡高中显赫之人,时间以明清较多,据说牌坊街沿路共二十多座牌坊,为古城的中轴线,但是看着式样极新,后来看简介才知道是近代重修,不觉哑然失笑。
其时游人渐多,于是向左拐进一条小巷,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。观察沿路的民居,有些房间是市文保,都是百年前当地士绅所建,但是两旁的春联底色鲜红,显是仍有人居住。潮汕这一带年味很重,听说上周还举行了浩大的青龙庙会,每户前的春联,基本都是自家的笔墨,仅这一点就已经强于川渝许多了。民居前的门楣很有意思,我一路看去,有“颍川世家”、“高阳世家”、“陇西旧家”,很有潮汕移民文化的特点,但是否有攀龙附凤之嫌,也是不得而知了。一些墙壁上留有的时代刻印,现在仍然得辨。
沿着小巷七弯八拐,便到了开元寺,这是当地鼎鼎大名的寺庙,全名为“开元辅国禅寺”,寺门外的岭东佛学院匾额,便已经令人惊诧其排场了。寺内香客络绎不绝,大殿内崭新的塑像,贩卖法器的僧侣,人声鼎沸,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,想来现如今欲寻得峨眉山中那样僻静之处,确实极难。旁边一导游,领着数名信徒,在文殊殿外大讲这文殊菩萨的来历,令听者不免一哂。我在寺庙中走了一圈,觉着无甚趣味,便自原路折返,继续逛那小巷。
中途到了一处李氏宗祠,后来是黄埔军校粤东分校的办公驻地,在其中草草看了一个展,讲了新中国的金融历史,出来便直接去往韩江江畔。
此时已经到了古城的东北处,迎面一处景点——北阁佛塔。这是潮州八景之一,却是近代重建,在城东北边保留下的一处城墙头上,背依金山筑起一座佛塔,然后几座亭台楼阁依山壁向上。顶上是一个整饬好的平台,中间有一座极大的井口,据说与曾经一群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有关,背后则是一处书院,可惜刚巧错过了开放的时辰。此处远离游客,是一个远眺江景的绝佳所在,蚂蚁大小的车辆在韩江北面的大桥驶过,天水一色,越看越觉况味无穷。其时春雨淅沥,山路上稀疏的绿色,突然想到诗句“天街小雨润如酥”,面对东南方的韩山,真是恰到好处。
时间已过正午,从北阁佛塔下来后,我一直琢磨中午的饮食。潮州作为美食之都闻名遐迩,可惜真的到此,却因为选择太多而无从决定。我在美团上团购了一个生腌,走了二十分钟,好不容易到店门口,却发现此店中午休息,只能长叹一声留待晚上。因此又是手忙脚乱地一顿翻找,这才瞄到了一家牛肉火锅,又走了二十分钟,直走得心中烦闷异常,却也只能怨自己没有提前做好规划。
潮汕牛肉火锅的确名不虚传,牛肉新鲜,沙茶酱浓郁,与深圳相比又是不同,这一顿着实痛快。
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,我决定先从永济桥过韩江,再谒韩文公祠。永济桥在古城正东,访桥必先出城,迎面一座高大的城门——永济门,同样应是在古城墙的基础上经现代修缮而来。我在城墙上逡巡不前,思虑着过了韩江,再要返回古城就得绕远路了,偶然一瞥间注意到城墙南侧面对着一座庭院,典雅别致、清丽脱俗,登时大感兴趣,决定先去这庭院转转,再过江不迟。
原来这庭院正是饶宗颐纪念馆,饶宗颐是潮州人,学术成就享誉海外,但是实话讲,之前我对饶先生并不了解。纪念馆整体是一座园林建筑,亭台楼榭、假山池水,无一不备,倘若天气晴朗而游客较少时,实在是摄影的完美地方。内中两处楼阁,左面一座展览学术,右边一座收藏书画,信步游览其中,才知道饶先生研究经史、考古、哲学、文字、宗教,兼善书画古琴,其成就之广、精力之盛令我五体投地,实在是一位旷世奇人。未料到这一处偶然所得的景点,却令我认识这样一位学术大家,实在是受益匪浅。
离开纪念馆,买票从永济桥过江。这永济桥又是潮州一大奇景,江岸两侧修有桥墩,每个桥墩上筑有亭阁,中心则由数十条小船并排相连,当游客通行时,小船上铺上铁板方便过江;当有舟楫溯江而下时,则通过机括升起铁板、散开小舟,空出江心航道方便通航。是时又是一阵小雨,潮州城几乎泰半的游客都拥在这韩江上,铁板又窄,仅容两人打伞并排通行,因此一路上无所驻留,只用相机记录了一些远景。
过了永济桥,便到了韩山脚下了,而山上就是韩文公祠了。韩文公,便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,元和十四年,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,向唐宪宗上了著名的《谏迎佛骨》,言辞激烈,令皇帝勃然大怒,因此一封奏折下来,将韩愈贬到八千里外的潮州,这便是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州路八千”的由来。当时潮州属于岭南化外蛮荒之地,韩愈在此做了八个月的刺史,为当地百姓修建水利、兴办庠序、驱逐鳄鱼、推广耕织,而后潮州一跃成为“海滨邹鲁”,可谓与韩愈的治理不无关系。当地百姓感念韩愈,特地在城东修建了祠堂,并将潮州的一山一水分别命为韩山和韩江,想来儒家弟子的出世,做到极致便是像韩愈这样了吧。
祠堂依山而建,山下是诸位政要莅临的题词,拾级而上就是祠堂的核心建筑。中间塑韩愈像,正襟危坐,其上匾额无数,两侧是自明代以来碑刻,多为每次重修祠堂的记录,亦有迁客骚人感怀之作。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苏轼的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——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:此岂非参天地,关盛衰,浩然而独存者乎?”,历代郡守鸿儒,均刻东坡此篇碑记于其时,只可惜原碑毁于“元佑党人案”,令人扼腕。
山顶是侍郎阁,是将文公祠往后山的路延拓后,在现代修筑而成。登侍郎阁,内中居然为一售卖纪念品之所在,不由大失所望;俯瞰韩江对岸,可惜位置不佳,不能将古城一收眼底。倒是在下山途中,看到屋顶上重叠的飞檐,在背后蓊郁的草木映衬下,别有一番古朴幽静。
离了韩文公祠,我在潮州的一天旅行便结束了。由于之前不确定结束的时间,买了晚上九点半的高铁返深,而此时才刚刚五点,万万不可能在高铁站等候三四个小时。经过一番一个多小时艰苦卓绝的刷票,临近高铁站门口,终于改签到了一趟即将出发的列车。匆匆跑进车站,安检验票一气呵成,奔上月台,原来火车还未至,料峭的春风从沿铁轨拂过,我恍然蹲下等待,这才微微感到疲倦,模糊看见远方的橙色灯光一点,宛若流星落进眼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