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记
最近看到一些中学生的习作,是对一些古人的诗词文章的评论,突然有感而发,记之如下。
这一类习作被称为文学评论,我高中时候也喜欢写此类文章,故知文学评论必联系作者生平,如若作者生平充满传奇色彩,则一切评论皆有迹可循。大多数人偏爱李清照和辛弃疾——写前者,必须写道绿肥红瘦的闺中女儿,与南渡后凄凄惨惨戚戚;写后者,则是一辈子栏杆拍遍,中间多少行人泪的南宋爱国将士形象。
然后,我觉得这一切都太典型了,作者的生平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,在习作时候,不需要太多的考证,只需要对百度百科上的大事件列表作白落梅式的转译。我的通常经验是,这一过程中,需要大量使用形容词,来模拟作者的心境,语言上需要半文半白,形成四六交错的骈文,以此展现广博的诗词积累。
广博的另一面是空洞,但是高中生又极易掉进这个陷阱。以我为例,高三时的一篇考场作文,是关于经典的议论。在此文中,论点是传统经典可以对不同时代产生持久的影响,可谓是非常清楚容易。但是为了所谓的文学性,我必须大量引述,以证明这一浅显至极的道理。
《经典岂能“流行”》
春节时后,在《经典咏流传》的舞台上,传唱人用流行音乐演绎经典,收到热烈的反响。在一派欣欣向荣的“经典热”中,我们不禁质疑,镁光灯的照耀下,流行音乐的伴奏中,经典是否已经变味?
显然,依靠文娱类节目流行的经典,少了一分历史和文化的厚重,却多了一丝现代的浮躁之气。若是一本经典能在短短数天便流行朋友圈,那不等于传承,充其量之能算作普及。
但经典不能止步于普及,对句读的粗浅认识,对情节的简单概述,永远不能替代经典的意义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在《为什么读经典》中表示,“经典永远不会满足道听途说,只有实际去读,才能发现它的读到与新颖。”丰富的隐喻性,对时代的折射,对人生的思考,这是经典成为经典的意义。俗话说:”“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”辛弃疾写: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,本意是写佳人。但在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中的引用,却有了更深的境界,即表达出一番艰辛后回首往事的欣然。只有当读者真正领会作者的意义,方能体悟到其中真谛。
一档节目掀起对经典的狂热追捧,表面是文化繁荣,背后却是出于文化的割裂。机器化的大工业时代突出效率,但效率是不能用在经典上的。古人谈读书,以望月自喻,即从少年、中年、老年的视角读同样的书都有不一样的体会。譬如当你读李白的诗歌。年轻时读到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”的豪气,离家怀人时却有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”的伤感,等到老年时,可能就只剩下“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”的百感交集罢。有时候,经典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读懂的,由生至死,它伴随生命的轮回,岂可言谈效率!
经典,正因它不同于普通大众的书籍,才得以传承千年,同时也注定它的孤独与高傲。反观现实,在经典热的炒作下,许多家长只知经典之名,而不悟经典之实,在孩子刚识字时,便强迫读古典四大名著。一部《红楼梦》,一个家族的盛衰史,被阉割成七零八碎的简写本丢给孩子,他的眼里中有畏惧。况且,时代在流变,传统的生产方式已被淘汰,这类文化节目将经典强加给观众,类似于绑架,停留于表象。经典,需要用一生去阅读,一生去体会。
经典不能被“流行”,相反,它需要我们去传承。它是积淀又积淀,厚重又厚重的,我们读经典看到过去,更望向未来。
对于此类文体,受限于中学时候的体裁和阅历,我不愿作出过多的评价。毕业多年,我一直希望风格务求平淡与真实,即所谓言之有物,比如说沈从文的《湘行散记》。
还有一点感触是上文提到的“典型”。历史中留下的,只会是那些“典型”的人与事。与人谈到某朝某代,一定会说有何帝王,有何文臣武将,攻城略地如何,政治经济如何,很少会关注普通百姓的生活。甚而于那些彪炳千古的历史人物,比如李白,主要凭借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此类正史、以及唐代文人的一些笔记小说来还原形象,这样就容易脸谱化了。试问,当年李白从江油出发,一路益州峨眉渝州,陆路用了何种交通方式,何时何地改为水路,盘缠如何,同伴如何,中间多少艰难险阻,但是我们记得的是否只有《峨眉山月歌》?因此,我想后人如果研究李白的生平,在一千多年后走过同样的路,可能会带来不一样的体会。
以前看到豆瓣上有个帖子,记录的是重访荔枝道的经历,前段时间又看了马伯庸《长安的荔枝》,这才知道原来荔枝道其实有不同说法,一种是从岭南,一种则是从重庆。后者从涪陵出发,翻越大巴山抵达长安。本来是在豆瓣上无聊发现了这个帖子,却没想到其中居然出现了我故乡的小县城,小时候熟悉的青石街道,位于古荔枝道上的驿站,沟通着关中平原和川东地区的商贸往来。
这种感觉是无比奇妙的,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地方方志的有趣,这个闭塞的县城,居然参与过如此重要的历史。另一次经历,我登上老家一座山,发现山顶有石头砌成的堡垒,但已只剩下断壁残垣,石碑上隐隐有“雍正十年”的字样。后来查资料才知道,这原来是清军堡垒的遗址,用于防范清代中期声势浩大的白莲教起义,维基上称为川楚教乱。这一动乱从乾隆晚期开始,持续数十年,波及川陕鄂湘四省,八旗与绿营损失惨重,“十余名提督、总兵等高级武官及副将以下400余名中级武官阵亡”,是清王朝盛极而衰的开始,而显然石碑上记载的时间远远比维基上要早。
这又使我联想到一个最近很火的概念——CityWalk,在这个洋气十足的名词出现之前,我们通常都以闲逛或者压马路代替。通常的解释是,如果要拜访一个新的城市,CityWalk可以作为了解城市历史风物的最好选择。然而,问题变成是否能够通过几条代表性的街道,便可以真正了解这个城市,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。但是这又变成一个旅游的悖论,因为如果深入一座新的城市,在有限的时间内,CityWalk只能成为无奈之举。
如果旅游结合逛博物馆,整个过程将更让人难受。联想到上次去南京的经历,在大名鼎鼎的南博之中,除了疲累还是疲累,像是罐头中沙丁鱼,随着人群艰难地前行,逛完所有展厅,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似的瘫坐在地上。我认为博物馆对于一个城市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,它像是一条丝带,串联起从古至今的交会与光亮。然而将博物馆归为某地必游的景点,实在是有待商榷,不用提是否能在短短一天或者半天的游览中,穿越此地上千年的历史风貌、人文民俗,仅是那喧嚷嘈杂的环境,摩肩接踵的人群,便已经令我望而却步了。对于我来说,如果有足够的时间,在工作日抽出半天时间,跟随讲解员的引导,仅仅关注一个展,去仔细了解藏品和布展的思路,可能更有吸引力。
以此观之,目前在省会城市的旅游,已经愈来愈趋向于同质化。譬如打开某书,浏览某城市的旅游信息,已经有攻略分点列好了必游的景点,甚而还有规划好的时间和路线。于是,“打卡”这一词汇的出现,更加生动地概括了这种游览形式——因为某篇古文而享誉千年的“古迹”,却是近三十年重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;存在于每座城市的美食街中,清一色的臭豆腐和炸串;某座上世纪留下的工厂,被改造成为后现代工业风的摄影地。这些应运而生的网红景点,充斥着大量外地人,以及高价贩卖纪念章的本地人,令我这类初来乍到的游客哭笑不得。